“教主,他们回来了。”
“嗯。”陵光一边点头应声,随手撒了一把鱼食扔进鱼缸里,没一会缸里的鱼纷纷翻肚。
天空清好,却有清风自西而来,卷出千层波涛,云雾随之翻腾。清风渡设在陵江江岸,背靠赤涯山峭壁,每每经雨,洪水滔天翻滚而下,落入崖底的深潭之中,再经清风渡两侧河道入陵江。
清风渡三面环水,一面峭壁,地势奇佳,易守难攻。但因临水潮润,所以建筑多为阁楼,陵光所在之地便是最高的一座,名谓摘星楼。
能不能摘星暂未可知,但摘星楼视野开阔,方圆百里皆能一览无余。就像现在,他能看出归来的人中混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过不重要,来了这里,便是瓮中捉鳖了。
过于奇特的地势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教众的出入,因此清风渡的人只能在天气晴好之时通过渡船来回。裘振放下船桨,随着其他人一同下了船。
他现在叫小七了。
莫小七,赣州人士,家中排行第七,早年父母双亡,便学别人做了响马,后来赣州大旱,连强盗的生活都过不下去了,就来了荆州,从最底层杀手做起。
“把它们放了吧,”陵光理了理衣袖,放下手中的鱼食下楼,侍女们赶忙把一缸死鱼从另一侧楼梯抬下倒入江中,又换了新水新鱼精心侍弄。
新教主与老教主不同,论手腕,陵光远比孟彧铁血精干,但是同时陵光又兼顾仁心。当然,对随侍在侧的人来说,他们自然看得透陵光所谓的仁心是为了更稳固的统治,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所有人都得到了实益。
陵光从不无故处罚任何人,除了背叛这种大错,他基本都是从轻发落,但这不代表他不可怕。他把他所有的阴郁都发泄到这些无辜的鱼上,再让人无声无息“放”回江里。
他认为把死鱼倒回江里是放,却告诉所有人任何生命都是珍贵的。
除了鱼,他们也放过其他东西,比如人,朝廷的鹰犬。
午后小雨姗姗而来,柔如银丝,细密的盘旋进泥土中,如同一张大大的网,包罗整片清风渡。
江面细雨绵绵,缥缈奇幻,如雾霭云烟,如妙曼仙境;崖底山洪跌坠,气势恢宏,如天锦倒悬,如青龙入海。刚与柔在这里达成了奇妙的统一。
裘振看着不远处的阁楼,十几个青涩稚嫩的少年挤在围栏上,似在赏景,又似调笑。裘振看了片刻便别过头,这又与他何干。
裘振无心赏景,只是不少刚加入的新人已经被这里的奇景所吸引出来,这自然是一个摸清地形的好时机,但也需做的天衣无缝才行。
与这些年轻人不同,裘振这些年在各地行走风土人情识的多了,自然便少了许多新奇。他撑了一把青伞,慢悠悠淌过和风细雨最后停在摘星楼下。
这是清风渡最重要的地方,是整个清风渡的核心,环侧有档案阁、影月楼及千金榜,外侧便是各个分堂了。
千金榜原不在此地,而是在清风渡的最外侧,也是离渡船口最近的一栋楼,方便随时出渡口。但是陵光的考量显然不同,方便不是动力,地位才是。从陵光铁血上位开始,清风渡几乎所有规矩都改了,而最重要的一条是,只要有足够实力,任何人均可挑战上一层,成者晋级,被挑战且失败者,死。
厮杀从未如此激烈,清风渡杀手人数锐减,与之相应的是,为防命陨,剩着皆全力以赴,整个清风渡气象一新,不出一年,江湖再无同类帮派。
他能闻到楼里的肃杀之气与血雨腥风。
“莫小七?你也配来这种地方?”楼里走出一青年男子,一边叠了黄纸放入袖中,一面面色不屑的向他走来。
许是莫小七的冤家,裘振不认识此人,更不想惹事,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就此暴露,想到这里,他重新撑伞走入雨中。
“你给我站住,我让你走了吗?”男子长臂一伸便要去拉裘振。
姚冲,离州人,虽非高门大户子弟,但也略通诗书武术,在清风渡混的却不算好,便只能打压打压实力不如他的人出气。
在清风渡,实力就是正义,其他全是狗屁。裘振反手一挥,一招便治住此人。
他只知道越快解决越不容易暴露,只是没料到,快如闪电的一招就让他暴露人前。
陵光坐在窗前吹了吹清茶,袅袅青烟腾起,带他进入另一段人生。
“裘振,裘振,你教教我啦,”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抱着一把桃木剑没轻没重的往另外一个正在练剑的团子身上扑,叫裘振的小团子一听见声音立马收剑。虽然他用的也是桃木剑,但是这么撞一下还是很疼的。他扔掉剑接住那个团子,顺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似乎在抱怨他的莽撞。
陵光无意识的摸了摸额头,光洁的额头让手指顿了几秒放下。
“再敲敲傻了,”唇红齿白的少年不满的撅噘嘴,“这是什么呀?”
“你打开看看。”
“抹额?”陵光用指尖捻起细细的一端,拿起来才看到上面缀满漂亮的翠羽和精致珠子,高兴的搂住另外一个少年在郏上亲了一口,然后被揉了揉头发。
后来……哪还有什么后来,再后来陵光便死了,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柳色依依,随清风摇曳,随细雨娑娑,可是这样的时候又能又多久。不过半月,春便将尽,届时雨如倾缷,山洪滚滚,江水也随之奔腾呼啸。而柳树,不过是被雨打尽的残败之物罢了。
陵光撑着额头,想着想着不禁笑了出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他随手抓了一把鱼食投入鱼缸之中,看鱼一个个撑的翻起鱼白。
清风渡没有什么宠物,明明临江,却到处养着普通的鱼类,不过那些鱼好多了,唯一倒霉的便只有摘星楼的那些。
“放了吧。”
“是。”
作为一个突然间崛起的组织,清风渡自然受到了朝廷的严密监控,可是那能有什么用呢?花钱都能摆平的事情,于陵光而言费不了多少心思,更何况除了杀手,清风渡还兼消息贩卖,这样一个组织,自然不可能孤陋寡闻。
陵光喜欢下棋,而且现在,他亦有了下一局以别人命运为棋子的大局的能力。
如果说要有一个整个荆州唯一一个不为钱财所动的人的话,那个人一定是啟昆,陵光觉得甚是可笑。越是正直的人越是下作,这就是可笑之处了。
没有豪宅,没有姬妾,小厮三五,哪里像是高官的样子。自然,他也算不上高官,可是陵光却知道,啟昆祖上还是流传下来不少珍奇玉石卷轴字画,而那些钱……
陵光不无恶意的笑了笑。
档案阁的人被陵光借故抽调不少,近几日防守略微薄弱。
夜深,裘振悄悄起身换上夜行衣潜入档案室,清风渡的资料摆放很有规律,且那起案件也只在半个月之前,自是好找。
裘振一手捏住证据,心里却挣扎起来。潜入清风渡虽非不易,却有一定运气成分在,谁知道他还能不能遇到下一个莫小七。
莫小七是在杀手撤退中被绞杀的人,他是少有的未更名的杀手,因此不出三天啟昆便调来了他的生平资料。那几日恰逢涨潮,渡船不通,因此所有杀手皆分散活动,到潮落再回教领赏。
裘振咬了咬牙,把证据揣进怀里一路往前走去,他看到了不少惊天内幕,唯独到裘家这里的时候,盒子里空空如也。巨大的失落让他失了谨慎,一不小心扫落了另一卷档案。
“谁?里面有人。”
被发现了,裘振把那卷档案揣进怀里,准备一路厮杀出去。他已经算好了时间,今夜潮汐将退,如果不被发现,明日随任务出去,而现在,他只能硬闯了,渡口的船已备好。只要杀出重围即可。
裘振一剑解决了最近两个,高高一跃猛地冲了出去,普通杀手不是他的对手,但奈何人多,免不了会受些伤。
裘振看得出来被人放水,档案阁今夜的守卫武功都很一般,反而是那些被惊醒的杀手把他围的水泄不通,费了些力才得以逃出,他抬眸看了看摘星楼,与四周的灯火通明不同,那里漆黑一片。
两岸火光辉映,一川轻舟泛江。啟昆命人早早便来接应,看隔岸重新亮起烛火才敢点燃火把。
他没有等太久,今夜风是东风,不一会小船便驶了过来。
“你怎么样?”啟昆一手扶住裘振,黏腻的湿润夹杂着血腥之气。
“证……据,”裘振废力的把他从档案室拿出的东西掏出交到啟昆手里,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陵光立在阁楼顶上,看江面水波粼粼,直到隔岸火光尽数湮灭才负手回阁。
“可真是有心。”轻飘飘的一句话随之淹没于浪潮之中。
“你醒了?昨天你失血过多,怕没人照顾,就带你回我这里了,来喝药吧,”啟昆一边嘟嘟啦啦的说了一大串,一边把裘振扶起。
“我自己来吧,”裘振假装没有看见啟昆舀了一勺汤药吹凉,抬手便要接碗一口饮尽。
“那些人怎么样了?”
“已经全部抓起来了,”啟昆便说边掖了掖被角。
“我带回来的其他卷宗呢?昨天没来得及看,是我找……”裘振顿了一下,啟昆即会意了,“都收起来了,我拿给你。”
他猜得到他不会轻而易举放弃查裘家案子的真凶,不过那些证据早就化为飞灰了吧。啟昆把卷宗递给裘振,“我昨天整理的时候粗略看了一下,至今还没有想到关联。”
“我看看吧。”说罢裘振便不再开口。
陵光这卷卷宗选得极为巧妙,雇佣者和被害人多多少少都和裘家有过接触,却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联系。
自然是没有联系的,不过就是借刀罢了,怎么可能真和裘家有关。
啟昆是个正直的人,想来也不会受之不理,更何况,裘振一定会想要调查的。
当年陵家的案子陵光早已查出,只是他一个死人,连光明正大的出现都不能,又如何翻得了案。他的确有无数消息来源,可那又如何,但是他现在等到了机会。
除啟昆外,他又用各种方式将其他证据送往没落的旧太子一党。原先的豪门显贵如今大多沦落到各州各县,若无人出头,谁都不想硬碰喻王眉头,现在出头鸟便来了。
啟昆会怎样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旧太子一党的成败亦是,他只想捅出喻王一众贪赃枉法造谣污蔑之事,之后不论是谁成为新权贵都将踩着喻王的尸骨,将当年之事查清以给喻王致命一击。
而所有的东西他都准备好了,他等了八年了,不会介意再等下去。
棋盘上已呈厮杀之状,陵光看着这局棋,脸上布满神鬼莫测的笑意。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既不在意谁成为最终赢家,那么这局棋为何还要下下去。
“我想再潜一次清风渡,”裘振拿着短剑,一身黑色劲装。
“不行。”
“我是来辞行的。”
“你既已去过定知道里面是没有的,不然也不会空手而回,为何还要……”啟昆停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你骗我?你是要去查那些人?”
“是,”即便被拆穿,裘振也不慌不忙淡定如夕。
“当年太子被废,所有党羽或死或贬,我也是其中之一,而那些卷宗里的被害人,多是旧太子一党,这事乃官家之事,兴许能从这上面解决,你私下去找他们却是不妥,若为有心人得知,恐生变。此事听我的,我有办法。”
“那好吧,”裘振别开头错开啟昆真挚的目光。
他并非真傻,看不出啟昆对他的心思,但是那又如何呢,他的心早就死了,如此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
利用感情不是裘振喜欢做的事情,但是啟昆执意他也不想去推辞,因为在他心里,追查真凶这件事远远高于一切。
又起风了,窗外竹影晃动,一如十年之前。
“你觉得我这步棋如何?”
“甚是巧妙,”仲堃仪呷了一口新茶,“你这里的茶真是不错。”
“送你了,我倒是觉得你的酒不错。”陵光拢袖抬手递了一盒茶叶,漫不经心的想着小时候和裘振偷偷喝酒的样子。
“改天我让公孙钤给你送来两坛,”仲堃仪得了新茶,不由得开心便多说了两句,“你对他还真是用心,不过这么利用,你想过后果吗?”
“你不懂他,”陵光摇了摇头,“不过事到如今还能谈什么后果,而且以他的性情,你以为他真能杀得了啟昆吗?如果不能,他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倒不如让啟昆死于这场斗争,日后他知道了真相,也能释怀一些。”
“我知道你说的,但是你呢?”
“不重要,陵光已经是个死人了,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陵光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突然间失去了生气,一如他身上月白色的烟水寒,却和刚刚那个神采飞扬的谈论裘振的青年截然不同了。
仲堃仪突然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哪个陵光是真实的陵光,却也觉得都是真正的陵光,会精心算计得失,会体贴的考虑他人,亦会如眼前一般颓丧。
他突然想到了公孙钤,很迫切的想要见他。人的一生能有多幸运才能遇到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又喜欢自己的人,又有多幸运才能最终走到一起。
如果这场哑谜一定需要一个撕开帷幕的人,他并非不可以。
仲堃仪下了楼便疾行至七书堂,敲门的时候却突然笑了出来,“公孙兄,我来找你喝茶。”心照不宣的事情又何须去说,想来是在陵光那里受了点刺激糊涂了。
“正打算去找你,你就到了,”公孙钤拾掇了桌上鸽信归置于书桌上,又唤人取了雪水。
“我来吧。”
“那我尝尝你最近手艺退步了没。”
“讨打。”
转眼间已是梅熟之际,陵光的生活倒是简单极了,每日看看事情进展,调整一下策略,然后就是用仲堃仪送的酒泡青梅酒了,还被仲堃仪一顿编排。
用这么好的酒泡这个是可惜了一点,不过也要好酒泡出来才更好不是吗?
党争愈演愈烈,从偏远的宗室亲王,到赈灾的钦差大臣,近到户部大员,甚至于大理寺卿相继落马,而且高高在上的喻王也从一开始的处变不惊变得小心谨慎。
这便更难寻到错处了。
不过这都不打紧,他们之前做过的事,已经完完全全足够了。
折损的大多数都是喻王的人,也有部分因为做事不够谨慎而被攀咬的旧太子党,事态愈演愈烈,已经没有人去管无辜与否,一如当年。
陵光冷冷的笑了一下,这便是朝堂了。
陵氏本是京中大族,家中数位高官,陵光的爷爷被封为太傅,教太子国策兵法。只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原因,便被喻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成为他争权夺位路上的第一个牺牲品,被满门抄斩。若非有人敬仰爷爷的风骨偷梁换柱,他怕是也没有这个机会知道这些东西。
陵光与生父像极了,所有见过的都这么说,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出现,偷天换日的事情一旦被发现,他带累的将是另一个家族,所以便只能将暗桩密密匝匝的插入每一个能插的地方,然后利用他们的嘴说自己想说的话。
但他离朝堂还是太远了,朝堂瞬息间风云变幻,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啟昆典当银私雇佣杀手的事情在旧太子一党准备翻盘的时候被摆上台面,一瞬间成为众矢之的,最令人心惊的是数额居然达到数十万两。
是刺杀什么样的人才需要动用这么多银钱,而这些银钱又出自何地,一时间人心惶惶,原本朝中支持旧太子的中立党立马回归中立。
一波既起,便再难平。
将啟昆收押之后一众幕僚皆被收押,虽然喻王断臂颇多,但毕竟在朝多年根基稳固。啟昆自然是不愿意说出他真正买凶刺杀之人的,但是喻王早就查了出来,只是对结果不甚满意。证据嘛,没有还可以造,喻王以真相胁迫啟昆攀咬旧太子,伪造书信若干。
几日后啟昆无故暴毙,喻王以此为由,污蔑旧太子一党买凶杀人,掩盖罪证。此时,啟昆作伪的书信被昔日幕僚呈堂。
陵光想要的结果离他越来越远,事已至此,如果再拿出喻王买凶杀人的证据已是枉然,反而像不死心的攀咬。
这一局着实狠毒,而他相信,喻王已经查到了他的身份。
若拿出当年啟昆与孟彧的交易文书,裘振则会被诬陷刺杀啟昆,若任由事态发展,啟昆手下所有幕僚都会成为太子的帮凶。喻王这一招一箭双雕,狠狠的给了旧太子一个重击,也成功缚了陵光的双翼。
不出陵光所料,一纸无名约见。
两天后,陵光坐在喻王对面,窗外依然是杨柳青青,蝉鸣却开始聒噪了。
“我早该猜到是你,现在也不算太晚。”
“哦?”陵光执了茶呷了一口。
“潜入清风渡的人从来都是有来无回,一开始我以为是意外,便没有多想,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秘闻公之于众,除了清风渡的暗桩,哪个还会知道如此尽细。再联想到这些要置我于死地的手法,必有私怨,那时我就猜到,你不仅没死,而且藏身幕后。”
“那你还敢在这里约见我。”
“我敢,因为裘振在我手里,在裘振被收押后你没有立即道出真相反击,我便抓住了你的软肋,”喻王敲了敲桌子冷笑,“否则你以为那三个月我连失众多党羽却毫无反击是真的傻吗?我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在此之后,我便是惨遭旧太子诬陷,没有根基势力无力自保的一个皇子,无论是父皇还是中立者,皆会偏像于我。而你,十年心血付之一炬。与你一样,我不在乎今天是否能走出这里,但是如果今天我死在这里了,旧太子一党的污名,陵氏一族的污名永无清洗之日。我猜你以为今日是谈判,不,只是警告而已。”
“还在看书啊,”慕容离给阿煦搭了件披风,“水边湿冷,我们回屋里吧?”
“好,”阿煦卷起竹简抬头冲阿离笑笑,“我最近听下人说,荆州刺史受旧太子指使刺杀喻王,可是啟家不是15年前就遭贬了吗?而且以太子那个样子,哪里是有此雄心的。”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阿离扶阿煦坐下,才敢开口道:“这件事很复杂,最关键的是陵光回来了,如果他要正面对决喻王,向家势必会受牵连,只是看现在这样样子,陵光似乎有什么软肋被拿捏住了,暂时没有任何动作。”
“这件事能传到你这里,喻王就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了,”阿煦宁了宁心神,“此事不能慌张,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这样吧,我记得在崇化街我们有一个茶楼,既然不能明着传消息,又不知道如何跟他们的暗桩接头,不如就讲个故事给他吧。”
“好,那就作为周年店庆了,正好也是近几日,带孩子的皆可免费。”
“嗯,小孩子可喜欢故事了,”阿煦微笑着摸了摸肚子,“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只要是你讲的,他敢不喜欢。”
陵光没回荆州,他还没考虑好到底要怎么做,就此搁浅他自然不甘心,而且如此不作为喻王也不会把抓到手的软肋放了。
陵光让仲堃仪手底下的人送了套女装遮掩身份,漫无目的的一边走一边想办法。
陵光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出现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他格外受制,如果小动作过多,除了在喻王手里的裘振会没命,如果喻王再狠一点,揭穿他的身份,连带向氏一族都会灭门,而向氏的小公子阿煦则嫁给了离王……想到这一层,陵光突然发现峰回路转,只要足够小心,他可以与离王连手共同对抗喻王。
他的劣势在于离朝堂太远,而喻王的紧紧相逼把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直接推向了自己,那么他为何不接呢?
陵光进了旗下的一家酒楼,点完菜比了个手势,看对方回了手势,才确定是组织内的人。
清风渡产业众多,这倒不是陵光的意思,只是仲堃仪是个财迷,又觉得暗桩过于集中不好,所以诸多产业都只会安排部分暗桩,其他则是普通人。
“结账。”
陵光吃过饭付了银钱,与小二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告诉仲堃仪,查一下离王的产业。”
陵光要查的产业当然不是明面上的红契产业,而是挂在别人名下的私产,以及没有在官府挂名的产业。就像清风渡的产业,多半挂在身世清白又无牵无挂的仲堃仪身上,在清风渡内部,他和公孙钤一样是七书堂的堂主,在清风渡之外,他则是一个年轻的商人。
“好的,我会转告仲先生,”小二应了一声,忽然想起最近突然搞店庆的大观楼,“崇化街的大观楼最近有热闹,不知道是否与您要做的事有关。”
“我知道了。”
陵光自然不可能亲自去,纵然换了女装,这样直接过去还是冒险了一些。在这种时候,慕容离自然不会傻到约他相邀大事,定是想借助这个热闹表达什么。到第七天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的时候,他大致明白了离王的意思。
这是稍安勿躁的意思。
啟昆刺杀案被完全压下来了,既不开审,又不下诏,仿佛出来没有这样一件事。想来也是慕容离在背后做了什么,利用内庭争斗让这件事看上去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陵光回了荆州,比起来自己的身份,仲堃仪的身份更方便走动,但是他却没有让仲堃仪做任何实际意义的事情,只是让他与京商走动频繁。
陵光静等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不是等人,而是等那一场骚乱平复,所有党争沉于海底。
九月,荆州马贼作乱,皇上最小的弟弟离王请命平息。喻王察觉不对,把自己在军中的暗桩通通插入慕容离所带的部队。
仲堃仪还在京中,陵光早已经布置了计划并告知于他,而这个计划需要朝中有人响应,慕容离是最好的人选。
他负责作些事情引人耳目,最好还能把慕容离调至荆州,这样喻王将会把目光都放在他与慕容离身上,而此时仲堃仪就可以暗度陈仓,把全部计划讲与向煦。
以慕容离的警惕性,自然会发现军中会有叛徒,在与“马贼”厮杀之时做些小动作抓两个不成问题,然后用自己人取而代之插入喻王内部。
越是绝境,陵光反而越挫越勇,计划也布置的更周密详尽。
在入荆州前,慕容离猜测陵光想约他到喻王暂未染指的地方谈事,但是一直没有接到消息他才想到,这招其实和他们在大观楼所用相似。
大观楼他们用没用消息当做消息,而现在陵光用假消息吸引喻王视线,通过其他手段传递真消息,这一招可谓是高。
慕容离到之月余,与马贼交锋数次均无实功,他自然知道马贼是陵光的人。他原本以为陵光会安排一些普通的杀手让他立功还朝,没想到陵光比他还不急,全用了高手没让他占一点便宜,这样耗下去自然是要求朝廷支援的,最适合的人就是曾经立国战功的喻王了。
离王殿下被召回,喻王率众兵进入荆州,这也正中喻王心思。
若非没有正当理由,他不会留清风渡那样一个祸患存在,而现在就是最好时机。
也是陵光的最好时机。
十月,喻王离京赴荆州,前后十天,包括御林军在内,死伤近千人,而遇刺之人,皆无喻王党羽,有闯宫闱者,高护喻王万岁。
见刺杀失败所有杀手全部撤离,撤退中有一人不幸身亡,死者被运至大理寺调查。因事关重大,大理寺不敢欺瞒,死者有黥印,乃朝廷重犯,是当年太子案中应被诛杀的重要案犯之一。
此事陷入僵局,无人能猜得出是太子刺杀皇帝诬陷喻王,还是喻王买通太子旧党刺杀皇帝,并在无望时揭穿他的身份诬陷太子以求自保。
皇帝震怒,让李公公下口谕穿与旧太子闭门思过,另一边令荆州新刺史将喻王压解回京。
此时确有疑点,但不得不说,喻王离京的时间太巧了。
一弯新月,天如水。
陵光手执茗茶,眉头却郁结着。被皇帝彻查喻王定是讨不了好,但是以喻王的机智,他无法料定事情的走向。
不是他不相信慕容离,而是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的感觉,着实令人焦虑。
“恐怕你不止是焦虑吧,”仲堃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陵光漫不经心的翻了个白眼。
“你要实在担心明天就去看看他吧,刚好这次行动把顾十安也带出来了,他擅长易容。”
相比较仲堃仪的尖锐,公孙钤虽然说话经常让人感觉不对味,总归是温和了不少,况且他真的想去看看,如果不是怕影响大局,他根本等不到今天。
“好。”
因为皇帝最近在调查审问喻王,所以啟昆的案子就显得无关紧要了,但毕竟不是小事,所以还是花费了不少银两打点。
他也进过牢狱,自然知道牢狱的条件不好,只是不曾想才三个月,他就瘦的和冒充莫小七那个年轻人完全不像了,陵光心疼的差点哭出来。
“裘振,”陵光从牢门伸进去想握他的手,被一个躲闪,这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人皮面具。
“我是你二哥的故友,以前还去过你家里的,你不记得了吗?”陵光说着说着不免想起来两人一起骑马射箭喝酒练剑的岁月,再对比如今境况,恨不得把喻王和啟昆横尸两段。
裘振确实没印象,于是就摇了摇头,这样也好,自己一身罪责,也省的连累他人。
“我给你带了吃的,都是你喜欢的,是你二哥给我讲的,那几年你不在家,他特别担心你,天天拉着我讲东讲西,你现在这样,他会担心的。”陵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东扯一出,西扯一出,但是他也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但是他还是要说。
果不其然,裘振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像是苦笑,便打算转身。
“我也很担心你,”陵光一着急就喊了出来。
裘振顿了顿,这个声音他很熟悉,熟悉到完全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便懒得想了,他摇摇头往里面走去。
陵光见状也只能作罢,何况允许探监的时间本来也不多。
他把食盒递给狱卒,又塞了银子,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明天给我重新画一张脸吧,我去离王府一趟。”陵光一边说,一边慢悠悠的走着,走到尽头的时候,深深回望了一眼。
夜色晦暗,杨柳婆娑,风一阵急过一阵,把湖水中的凉气通通灌进亭子里。陵光打了个寒颤,摸了摸桌上的寒凉的茶水又收回了手。青黛色的水杯似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化为枝头摇摇欲坠又不肯枯瑟秋叶,在风中倔强的摇摆。
这一套秋绿新雨蝉翼薄瓷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只是放在这里,总是让人觉得别有用心。陵光一手拿着把玩,等了约摸一个时辰才听到慕容离的脚步声姗姗来迟。
如此被慢待倒真是少有,倒也是新鲜,当然,不当成新鲜也只能自己生闷气了。陵光抬手把手中的杯子隔空向身后一抛,“素来听闻离王架子比较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我也听说清风渡的帮主口齿伶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慕容离顺手接过茶杯从陵光身后走过,一撩衣摆坐在对面,“我猜你应该知道,你现在的存在对我百害而无一利,这么背对着当真是不怕?”
“我赌你不会,”陵光闲的手痒又拿了盘中的杯子玩。
“理由呢?”
“和你想杀我的理由一样,”陵光嘴角一勾,笑的肆意。
确实一样,慕容离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陵光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以现在的局势,一步失了妥当,可能满盘皆输,啟昆那样破坏大局的蠢货,不能出现第二个。先前他还有诸多不确定,那么现在他应该可以相信,哪怕在之后的事上陵光帮不上什么忙,以他的精干,最少也不会添乱。
兜圈子的话点到即止,再多也是浪费时间,而他恰恰没有这个爱好,慕容离直截了当的开口询问道:“你今日亲自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这是陵光第一次来离王府,最近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百官朝后多数选择闭门不出,在此时更应该谨小慎微,而陵光虽然换了张脸皮,确是大摇大摆进来的。以他的势力,虽然不及喻王,也不该有大事发生却无所知觉,但是若非有什么要事,陵光也不该亲自露面才是。
“不曾有,不过离喻王被压解回京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却没传来任何响动,虽然证据在手,却找不到合理的突破口,你难道不着急吗?”陵光早在两三年前就已经开始收集证据,为防意外,所有证据都伪了一份并做旧处理,两三年过去,这些伪证和真实证据对比着看都完全看不出来区别,他给了一部分在慕容离手上,还留存了另外一部分。
“此事急不得,若不小心漏了马脚被喻王的人抓个正着,那么之后就是真的有口难辩了。”慕容离用手压住被风吹起的头发理了理。
“那你想过他会在此期间造假证据脱身,或者把疑点指向别处摘清自己吗?”
“多做多错,有些事插手越少越好,”他也急,但是过分插手只能把冒矛头引到自己身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我来给你献计来了,”陵光看着慕容离捋须须没忍住手也开始捋了起来,一边捋一边说道:“以你的身份,此事不好出面,但是有人可以,御史中丞张大人铁面无私,一向深得陛下信任,不如以他作为突破口比较妥当。也无须多做什么,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多做多错,张大人是个聪明人,所以只要略微一点拨,其他事情就迎面而解了。”
“只要点出太子党不同寻常的活跃,以张大人的机智定然能联系到喻王党的活跃,那么两次似真似假的刺杀便能合流,就能以啟昆案为突破口把两次事情都指向喻王。”果然是个好计策,慕容离不由得对陵光刮目相看。
“张爱卿,此案有何进展吗?”皇帝年方五十,便已半头华发,姿态虽然威严,却压不住过劳与疑心产生的沧桑,他不介意皇子争斗,只是做到这个份上,委实让人心生愤怒。但他大致也清楚,毓骁这个孩子傻的很,没有这么多心眼,此事八成和他没什么关系;而毓埥自从当年毓骁被废,他全部心血都用在栽培他身上,以现在的局势,天下早晚都是他的,也不该做这种事才是。两人看起来都没有动机,却疑点重重,所以他才要彻查,看是二人真有心叛逆,还是被有心人算计栽了跟头。
“启禀皇上,此案疑点颇多,又证据不足,且涉及两位皇子,不好贸贸然清查。臣建议从啟昆案查起,两案极为相似,都涉及了喻王及旧太子党羽,说不定能从中得出些许线索。”
“哦?”敢在此时提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的怕是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了,“吴爱卿,此事你怎么看?”
吴将军顶着皇帝的目光低下头,“我觉得张爱卿说的有理,两件案子确有相似,刺客与啟昆都是旧太子党羽,表面上看,是受太子指使谋躲权柄,但是两案又都是疑点重重,旧太子党自太子被废已经沉寂多年,在朝中的已是寥寥,突然洪波涌起必有妖异。”
“连吴将军都这么说,看来这么认为的不在少数了,罢了,罢了,既然这件案子查不出线索,两案并案调查也可以,刑部与大理寺全力支持御史台查案。”
陵光忙了起来,刺杀案他插不上手,但是啟昆案他能做的却很多,从当年上一代帮主和啟昆的往来信笺,到用暗桩递送消息,不出半个月此时便水落石出,而喻王作假的信笺,也被人一眼鉴别出来。
旧纸发黄发脆,保存不当还有晕墨的可能,而啟昆污蔑太子之信太干净了,虽然微微泛黄,纸张却柔软干净,粗略一看可能看不出来,但是长期与档案纸张打交道的人却能轻易看出。
毓函不免觉得有些心惊,虽然心理有所准备,但是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有些恍惚。
由啟昆案的嫁祸,众人很容易同理类推到刺杀案,后面的昭昭野心令人胆寒,原先的喻王一党纷纷倒戈,各种陈年旧账纷至沓来,而最后一击则是清风渡帮主携众杀手以喻王的名义逃出京城隐姓埋名,此案彻底死无对证。
而没有证据就是最好的证据,喻王百口难辨。
树倒猢狲散,那些他曾经的拥护者被收买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况就算不能收买,清风渡这么多暗桩也总有可以排上用场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远在朝堂的人未必能真正看得清楚,而他们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好了。
距离结案已有两月有余,包括陵氏叛国案在内的众多案件都已得到平反。
寒冬东已至,临安城几乎被白雪覆盖,而那些曾经的纷纷杂杂都没埋入地底深处,陵光捧着温酒,站在阁楼顶层凭栏而望。
不多时,一个披着黑披风带着帽兜的身影走了过来径直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你赢了。”
“承让了,”陵光语罢两人便再无言语。
雪越落越深,直到楼下出现了一个藏蓝色的身影,坐着的人才又开口道:“我该走了,有缘再会。”
短短数月,物是人非,而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轮回了多少遍。朝堂如同一头饿极的猛兽,但凡靠近,必被削皮拆骨。陵光看着二人走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口喝掉已经渐冷的黄酒,“我们也走吧。”
“好,”横梁上传出声音,一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跳了下来。
“你想去哪里?”
“都好。”
“那我们浪迹江湖吧,远离这些是非萧索。”
“好。”
冷风吹过,炭火哔啵哔啵的跳跃着,一壶温酒孤零零的被遗留在桌上,只余冷掉的酒杯与其作伴。
雪越来越大,路上已经没有身影,更无脚印,一片干净的雪白,等着新一年的春柳,而春柳是否会到里又有谁能得知?